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何以拥护读经运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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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枫
三
把哈耶克与保守主义者混同的中国自由主义者们也许对保守主义有不同的定义。在他们眼中,保守主义就是保守传统,而这符合哈耶克的行为,因此哈耶克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可是哈耶克为什么否认自己是保守主义者呢?可见,哈耶克眼中的保守主义有另一副面孔。
我们首先来看看哈耶克是怎样区分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自由主义者认为,道德理想和宗教理念都不是强制所能施加的恰当对象,但是不无遗憾的是,不论是保守主义者还是社会主义者都不承认强制所应当具有的这种限制。我有时觉得,自由主义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它认为,那些关于行为善恶的道德观念,并不能证明强制为正当,因为这些道德观念本身亦不能直接干涉或侵入他人确受保护的领域;而正是自由主义所具有的这一特征,使其既明显区别于保守主义,也根本区别于社会主义。”“自由主义者与保守主义者之间的显著区别,就在于前者从不认为自己有权把自己的精神信仰强加于他人,而不论他们的精神信仰有多么深奥神圣??????”4把哈耶克的言论与蒋庆的言论对照一下,自由主义者与保守主义者态度的分别就昭然若揭了,按此哈耶克言论,他绝对不会拥护蒋庆等人发起的读经运动。
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保守传统,而在于保守什么传统:是自由主义的传统,还是非自由主义的传统。传统可以是向个人提供免于国家权力侵犯的保障,但是也可以是限制以致侵犯个人自由的强加力量。不加区分地谈论传统只会混淆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界限。盲目模仿哈耶克对传统的亲和立场只会搞出一种“弄错时代”(anachronism)的笑话来。秋风写道:“哈耶克进一步证明,这些自发的演进的传统,未必是自由的妨碍者和敌人,相反,传统是自由的朋友。最起码,大量经过文化的选择而获保有其存在的传统,尽管其本身并不构成自由本身,但却可以与自由兼容。比如,传统的宗教信仰可以为自由秩序提供某种支撑。” (秋风:“经过哈耶克重新发现和转化传统”)可是,蒋庆首先就不这样看,他分明认为传统对个人自由是敌视的,他所尊奉的传统性并不支持自由主义,而恰恰是反自由主义的。保守主义者在对待自由主义的态度上非常清楚,他们骨子里头是认为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个人自主毁坏了传统,因此他们要抵制自由主义。
表面上看,保守主义与哈耶克的自由主义都为了维护传统而限制理性,可是,保守主义者指责理性主义是指责个人的理性自主权利,归根到底是指责个人主义。他们不认为个人在善观念的选择方面应该具有权利,总是倾向于对个人自主采取敌视态度。自由主义尊重个人的理性能力就是尊重个人具有对事物的反思、质疑和探问的权利,保守主义却要求我们不加反思地尊奉权威、遵循传统、尊重经典,生怕对理性反思的鼓励会破坏信仰、破坏传统秩序,破坏权威,以致怀疑一切。可是,没有反思、没有质疑,我们对传统的尊重能够是自觉自愿的吗?盲目的、非反思的读经可以塑造一种类型的人,这种人可能具有某些可贵的品质和美德,但是,他们在关键处很可能会缺乏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最为可贵的品质和美德??宽容和自主精神。传统社会里的生活不需要宽容,传统人也不需要自主,因为传统生活是一元性的,不存在需要对异端的宽容,也不需要个人在多元价值之间承担选择的责任。而现代社会却不同,如果人们被培养成一种非反思的、盲目信从的品质,那他们难保不会进一步走向非理性的狂热,其结果从今天民族主义大众的表现可见端倪。在已然多元化并且“诸神竞争”的现代性生活下,传统型人格与现代公民对他者的尊重品格并不和谐。现代公民教育的优先目标应该是自由主义品格和美德的教育,这就是学会尊重人:尊重人的自主选择权利。自由主义的教育目标首先不是善观念的灌输,而是正义观念的培养。自由、自主、权利、宽容等等这些观念也许并没有教人追求什么样的善观念、尊奉什么样的文化传统,但是,它们在被教育者心灵中的发育程度却决定了任何人在追求某种善观念、尊奉某种文化传统时是否是一个好公民。不要以为只有善观念的培育和灌输才是重要的,如果没有权利或正义观念及其尊重它们的品格的形成,对善的追求就有可能走向恶。对善的追求是古往今来人们的永恒生活方式,是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但是,作为现代现象的自由主义之本质的不是对善的追求,而是对善追求的规范,防止善追求对正义的侵犯。自由主义之现代性品质,就在于它以理性建构主义来建立正义规范及其制度以保障人的权利,抵制权力的滥用,尤其是以善的追求名义的权力滥用。其根据建立于这样一个事实上,即善(价值)是多元的,因此任何以某种善的名义对人的强迫都存在着侵犯的危险。为防止这种危险,自由主义提倡宽容和国家道德中立,自由主义的所有制度理念都深深打下这一烙印。
哈耶克也不可能是这一自由主义理念的例外,他无论如何强调传统的意义也不可能把任何传统的善观念凌驾于权利和正义理念之上,而他所不认同的保守主义者却是这么做的。
哈耶克清楚地意识到他与保守主义者的区别。可是,在我们的自由主义者那里,保守主义这一词却被严重误用,其涵义与自由主义竟然不加区分,这在刘军宁的《保守主义》一书中开其先例。刘军宁以英国的柏克为例,认为保守主义所保守的就是英国的自由主义传统,由此得出一个一般性的结论说,保守主义所保守的内容就是自由:“一个真正的保守主义者只能是该社会的自由传统的保守者,......没有自由的传统根本不是保守主义的保守对象。......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有一个共同的基础,这就是自由的传统 。不保守这种传统的保守主义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保守主义。离开了对自由的担当,离开了自由的传统,保守主义就难有立足之地。”5秋风也以相同的口吻写道:“一个哈耶克式的自由主义,总是倾向于成为一个保守主义者。”(秋风:“经过哈耶克重新发现和转化传统”)王怡更写道“何谓保守主义,保守就是保守自由的传统,看待自由的传统胜过看待自由的理念。如果有一种自由按理说是好的,但必须舍了千百年来形成的一切既有的自由(即使并不太多,也不完整)去换,那个坚决说‘不’的人就是保守主义者。” (王怡:“‘读经’和文化保守”)
这些人对保守主义是如此的青睐,以致把自由主义的品格加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头上,要求在中国寻找自由的传统,以供保守主义来维护。王怡甚至说:“有人说中国的传统是专制主义,是一种没有自由的传统。在这种被舍弃的传统下还谈什幺‘保守’呢。这是一种虚无主义的看法,而且把‘自由’当作了一个假想的概念。中国政治传统的专制无须赘言,但文化的传统有三点是需要辩驳的。其一,自由必有两种内容,一是身体的自由,二是精神的自由。中国人在精神上的自由,难道会与中国人千百年来的文化价值和汉语书写没有关系吗?一个把中国自古以来的精神传统完全摧毁了的社会,还能够给予中国人精神上的自由吗?一种在文化价值上空洞化的自由,绝不是真正的自由。” (王怡:“‘读经’和文化保守”)在王怡眼中,不是假想的自由概念竟然是一种精神自由,而且和精神传统休戚相关,照此说来,所有人类文明传统都有自由这回事了,因为精神自由是任何文明的精神传统都具有的。可是,我们知道,自由主义大师伯林却指出,作为积极自由的精神自由恰恰倾向于对真正不是假想的自由??消极自由??的行使构成压迫。王怡等自由主义者为使自由主义具有保守主义的内容,居然模仿英国的自由主义者要求中国的自由主义在中国传统中寻找其渊源,似乎没有这种传统渊源,自由主义就没有它的根。可是,自由主义作为现代性的标志是毋庸置疑、为人所公认的。什么是现代性?现代性即走出传统。现代生活与传统的断裂是无可置疑的,这种断裂是好是坏的评价在此搁置,但是起码要承认,自由主义不是任何传统包括西方传统的延续,而是这些传统的断裂。作为自由主义原发地的英国,自由主义作为一种因素早已潜在于传统中,现代性是内生性地从传统中展开的,这使英国人有资格说他们的“自由主义传统”。但是,此一传统非彼一传统,作为普遍形态的传统不是自由主义的特殊传统,而是各文明形态共有的一般传统,一般保守主义所维护的核心价值即是这种传统里的那些与现代性截然有别的东西。也正因此,对个人自由、个人主义或个人自主这些现代性核心价值的批评普遍地存在于世界范围的所有文明形态中,不仅发生在中国的传统主义者这里,也发生在西方的传统主义者那里,正如艾恺在《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中指出的:“一种持续的、世界范围的对现代化加以批评,其存在基本相似的内容,不管批评者个人来自怎样的文化背景或国家。”6发生于西方自身的传统主义者对自由主义的批评,也未必比我们中国今天的传统主义者对自由主义的批评和抵制在激烈性程度要低。而且,这些激烈批评几乎都有基督教的背景,因此,我们很难如某些人认为的那样说自由主义是基督教传统的延续,恰恰相反,它是基督教传统的终结(尽管与基督教有千丝万缕的亲和关系),是施特劳斯所谓的“虚无主义”的到来。归根到底,它是一种任何传统都没有的个人主义文明,这种文明从任何传统中都演绎不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由主义确实是无根的。企图将自由主义嫁接到中国的传统中去的想法和行为是再荒谬不过的了,这种想法和行为不过是对英国的自由主义者(包括不是英国人但充满英国人精神的哈耶克)的拙劣模仿。
中国的自由主义者特别喜欢伯克,总是以伯克为例来证明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一致性。可是,作为保守主义者的蒋庆却不买自由主义者的帐,他宣称“柏克是保守主义的柏克而非自由主义的柏克”,公然与自由主义者抢夺伯克。蒋庆以他犀利的保守主义眼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内在于伯克精神、气质之中的实质,而我们那些自由主义者们却迟钝地无条件迎纳伯克。这种迟钝突出地表现在他们混淆现代性与传统性的本质区别上,居然要求自由主义去维护传统而不是批判传统,而蒋庆却清醒地、自觉地、坚决地作出这一区别:“自由主义的内容不管多么繁多驳杂,自由主义的自性特质与根本特征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即现代性。我们可以说自由主义就是现代性在近代以来政治生活中的体现。而保守主义则是对自由主义的反动而起,故保守主义的自性特质与根本特征亦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即传统性,传统性就是‘中世纪价值’,对‘中世纪价值’的向往追求构成了保守主义的本质特征。”7蒋庆特别指出:“保守主义是从对自由主义的批判中产生的。”(同上)这一点伯克也不例外。
其实,任何自由主义者都可以清楚地读到伯克有关对所谓世俗人道主义、个人主义、道德怀疑主义、宽容等等这些现代性或自由主义品质持批判态度的言论,这些言论表明他很难归类到自由主义之列,倒是与洛克所批判的菲尔默具有同样保守主义的精神气质。首先,柏克强调宗教的国教地位,主张政教合一,这与自由主义所强调的政教分离、宗教私人化的现代性价值完全对立。其次,柏克强调社会、国家是一神圣而神秘的有机延续体,具有超越的权威与尊严,这与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信念背道而驰。第三,柏克热情讴歌建立在道德差异上的“自然的贵族制”和社会等级制度,反对将人的道德差异与社会区别拉平,这与自由主义所坚持的所有人在权利和道德地位上平等的观念不可同日而语。第四,柏克认为,民众没有政治智慧与政治能力,需要更高的权威与智慧来指引,这与自由主义所拥护的民主原则截然对立。这些思想特征都明显地与反对现代性、反对自由主义有关。
不可否认,以哈耶克为代表的奥地利学派继承了许多柏克的保守主义思想,或者说显示了类似柏克保守主义的思想倾向。他们都反对理性主义,都维护私有财产制度,都恐惧社会变革,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可以被称为保守主义者。但是,哈耶克的保守主义成份来自对平等主义的恐惧,而非来自对现代性的恐惧。由于害怕平等追求所导致的消极自由的缩减,他极力反对建构理性主义对市场自发秩序的修正和调整。这确实是抵制革命,但不是抵制针对传统贵族等级制的革命,而是抵制针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原始意义的保守主义者认为,由于人性本质上的恶,苦难和邪恶是人类生存所无法摆脱的,因此任何乌托邦改造方案都只能适得其反,社会进步只是一种虚幻。也就是说,保守主义者宁愿人类忍受不公正或其他社会恶,也要维护传统高贵的生活方式。可是,无论马克思主义、其它社会主义,还是古典自由主义、保守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等等,都不认为、起码不能完全认同邪恶和苦难根源于人的本性,埋藏于人类生活的本质之中,而是认为源于不合理的社会秩序,因此,至少可以考虑对社会秩序中的适当部分实行变革(理性建构)。区别在于对这种变革的深度存在不同的观点,但是即使最低限度的变革主张也突破了柏克的反现代性的上述保守观念。哈耶克所保守的不平等与柏克所保守的不平等不可同日而语。哈耶克反对理性主义是基于人的无知,这与柏克基于人的邪恶反对理性主义是两码事。如果说哈耶克也持保守主义的话,那么这是另外一种保守主义,与伯克、蒋庆等坚持的保守主义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抵制的是社会主义,而后者抵制的是现代性。
蒋庆表面的民族主义诉求掩盖不了实质上是“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的一部分。与保守自由主义者相反,他对伯克的推崇是为了抵制现代性,这不是在召唤自由,而是在召唤传统性之魂兮归来:“在两百来年的历史中,柏克所揭橥的保守主义价值并没有在日趋现代性的世界中实现,但这并非是保守主义无价值而是现代人不接受保守主义价值。但是,保守主义的价值已凝固为人类的集体记忆,一旦天道往还,现代性走到尽头,此集体记忆就会在人们心中觉醒,传统性就会成为人类的主导思想,指引人类走向另一个新的世纪。??????在现代性价值之外还有一种传统性价值,此传统性价值难说不是人类明天走投无路时的希望所在。”8与蒋庆等保守主义者的自觉、清醒和鲜明相比,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们却表现出一种犬儒主义的暧昧与含糊,他们自称这是一种“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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